文/肖正德
年10月,我随通中“老三届”一批知青被分配到如东县插队落户。艰苦的农村生活,繁重的体力劳动,加上沉重的心理压力(家父尚未解放),前途茫茫,不知出路在何方。或许是因为我为生产大队写过几篇通讯报道的缘故,年初春,我被上面点名参加如东县文化馆举办的第三届文艺创作学习班。这段难忘的经历无疑为我暗淡的知青生活涂抹了一层亮色,很有点像当年抗日烽火中的无数革命青年来到延安,来到鲁迅艺术文学院,找到新的人生之路。如东县文化馆便是我心中的“鲁艺”。
记得当年的如东县文化馆位于掘港镇的市中心,坐北朝南。一进大门是一座巨幅毛主席画像。馆内分为三个大院,我们文学创作班安排在南院,中院住的是美术创作学习班学员,北院是图书室。我们这届文艺创作学习班的学员中,除了上一届留下来的陈祥志、邱夕林、陈咏华和文化馆图书室的徐忠人外,还有通中老三届的校友徐陵和陈云恺,以及如东本县的文学青年缪铭、陈慎娥等人和渔区毕业于连云港水产学校的两名学生。我们文学创作班的“头”是文化馆的副馆长陈有清,他比我们长几岁,已成家,就住在文化馆里。他白天晚上总是和我们泡在一起,我们和他无拘无束,无话不谈,他就是我们心中的老师加兄长。
如东县文化馆办班有个传统做法,就是以任务带培训,既出人才又出作品。前两届文艺创作培训班出版了两本书:一本是《如东县工农兵诗选》,还一本是反映农村新人新事的综合版《红花满村开》。我们第三届培训班的创作任务也非常明确,就是要以文学手段反映全国渔业学大寨的典型*海渔业大队的先进事迹,写成一部报告文学。
来到文学创作培训班,首先上三堂课。第一堂课是学习毛主席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前后三四天。方式上有集中,有分散。有时阅读原文,有时小组讨论,有时各自到图书馆借阅经典。第二课是陈有清馆长给我们讲报告文学,从报告文学的特点、要求与写作方法,深入浅出地讲得有声有色,还和我们一起欣赏了魏巍的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等优秀作品。接下来是第三课,请中共如东县渔业委员会和如东县渔业局的领导向我们具体介绍*海渔业大队的业迹,勾起了我们写作的兴趣,激起了我们跃跃欲试的劲头。见火候已到,陈馆长因势利导,强调说:“‘涉浅水者见鱼虾,涉深水者见蛟龙。’只有深入生活,向群众学习,才能写出感人的作品。”
五六天后,我们打起行囊出发了。陈馆长委托陈咏华做我们的领队,他自己则带着陈祥志、徐陵到如东的大西北为撰写另一篇报告文学去釆访体验。数日后,待那里转入正轨,他又只身东进,加入了我们的队伍。
说来也巧,这支队伍以姓陈的为多,除上面提及的二位外,还有陈志康、陈云恺等人,陈祥志他们完成任务后(写成报告文学《哨兵》,于《新华日报》发表)也来*海投*。这一来,姓陈的便以年龄排座次,陈大、陈二、陈三、陈四……大家如兄似弟,吃在一个锅内搅,睡在一间屋里躺,同苦同乐,俨然是一家人。
在*海大队*支部的亲切关怀下,我们和村里的渔民们同学习、同织网、同放牛、同拣货。渔民们那健壮的身影、豪放的号子,海滩上苦涩的海风、辘辘的牛车……都注入我们的心田。尤其令人难忘的是,我们跟渔民一起出海,给我们的一生打上了难忘的烙印。
那天,天高云淡,风和日丽,我们创作组的几个人兴高采烈地乘牛车,登渔船,开始体验出海捕捞的生活。刚上船,我们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。蓝天白云,海鸥飞翔,白色的浪花拍打着船舷“哗哗”着响,一切都是那么富有诗意,奔放而又浪漫!然而,在茫茫的大海上无风三尺浪。当船渐渐驶入深海时,渔船开始上下摇晃,而且,随着船的前行,摇晃越来越凶,渐渐地变成了剧烈的颠簸。我这脑袋也跟着晕晕乎乎起来,好像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,胃子里开始翻江倒海。啊,不好!我“哇——”地一下把早晨吃的食物全吐出来。船老大见了,为安全起见,?赶紧叫我们几个晕船的下到船舱里休息,说是看不到波动的海面,兴许会好一些。但是,海里的船不像陆上的汽车,汽车开一程可靠边停住让人有喘息的机会,可渔船不一样,无时无刻不在搖,不在“笃笃笃”地响。那单调的、无休无止的声音,直直地撞击着人的脑袋。我们下到船舱,有的靠舱壁坐着,有的坐也坐不住,躺倒在舱底,但随着波涛的起伏,胃里仍然翻腾不息,“哇——”“哇——”之声仍响个不停。我转头看看身旁的“晕友”,他们有的脸色发白,有的额头上虚汗直流,有的半闭着眼睛……但没有人哼哼,没有人叫苦,只是静静地蜷缩成一团,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熬着,听着外面的风声、水声和渔民测水的声音:“十二托,十五托……”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听到上面兴奋地高喊:“鱼群——鱼群——”
大伙儿“骨碌”一声,一下子来了精神,急忙忙爬上舱面。那惊心动魄的围捕场景,那协调一致的收网战斗,那金灿烂的*花鱼,早把眩晕与倦意抛向了九宵云外……
这次出海给了我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,让我切身感受到渔民海上作业的艰辛和收获的乐趣!
出海归来,陈馆长决定回馆休整,让大家一来恢复体力,二来看看书报吸取营养,同时了解当前文艺界的信息与动态。
学习班奉行一条“实战教学”的创作路线。一个星期后,我们重返渔村,进入创作的第一阶段。
这阶段是消化素材,结构故事。其形式是个人整理,集体合议。合议的方法有故事会、篝火晚会、辩论会等多种多样。其中篝火晚会颇有意思:暮春之夜,大家围坐在高低不平的海滩上,迎着习习凉风,点着獐毛草,或唱歌,或跳舞,或请老渔夫哼唱高吭有力的渔民号子,中间穿插着我们生活的体验与构思的故事。辩论会则是大伙儿创作思路的交流,大家七嘴八舌地进行议论,各种灵感闪现,各种思绪相互碰撞,有赞同,有附议,有争论,甚至争得面红耳赤,但真理越辩越明,创作思路也越来越清晰。
在开展这一系列活动的基础上,大家心中有数了,陈馆长就给学员们明确地下达任务,并开展个别指导,帮助他们明确主题,谋篇布局,塑造人物,研究起、承、转、合。
为了有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,大家又回到了文化馆,投入紧张的写作阶段。
那些天,馆中,无论是办公室、学习室、饭堂还是学员宿舍,电灯几乎都是彻夜通明。灯管上是嗞嗞嗞的响声,灯光下是学员挑灯夜战的身影。在我同期的学员中,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邱夕林。看外表,圆圆的脑袋,圆圆的肚皮,给人一种壮实的农村一等劳力的粗犷形象,我们都叫他“邱胖儿”。他常把三四岁的女儿带在身边。他为小女起了个颇有诗意的名字——邱风劲(人们自然会联想起毛主席词句“一年一度秋风劲”)。这小风劲(小名“劲儿”),特活泼,特喜欢到文化馆院子里玩。为防止她乱跑,老邱就用一根长绳拴住小劲儿,让她可以围着桌子转。这样她既有一定的活动余地,又不会跑出老邱视力所及的范围。可真服了这“邱胖儿”!老邱就是这样,排除种种干扰,努力使自己定下心来,很好地完成了报告文学集中的几篇扛鼎之作。
年轻人都有一颗好胜心,我们最快也要花十多天功夫才能煞费苦心地写出初稿。我们深感要写成一篇文章并不容易,尤其要写成一篇好的报告文学更不容易!对于我们这班初学写作的人,这个阶段是最阵痛的时刻。这时候,有人沾沾自喜,有人忧心忡忡,也有人暗暗地流泪……
学习班釆取传统的做法:“每步必议,每稿必通。”大家坐下来,各人拿出初稿进行讨论。这时,我们都有了“双重身份”:对自己的文稿是作者,对他人的文稿是读者。在这里,我感触最深的是听到了“第一读者”的声音,就像一个人蹚水过河,知道了深浅。
在大家交流讨论的基础上,陈馆长动真格了!不过,他有言在先:“你们不要把我当老师,不要对我‘服从’。不要搞的?‘盂圆则水圆,盂方则水方’。要充分发挥你们的能动性、创造性,你们各自当主帅,我为你们这些主帅当参谋,让你们的主观意图、创作个性,让你们的聪明才智得到最充分的发挥。”——这是他独特的辅导方式。他提的意见不是天话胡话,不是谈乩论道,不是“放之四海而皆准”的大原则,虽然也有“三突出”之类的新理论,但总体上都是靠船下篙,让你愿听、乐听,愿改、好改。必要的时候,他也亲自动手。他手中的笔,犹如庖丁握着的尖尖的长长的利刃,左剜右削,不能不使你由衷地佩服。
就这样,外面骄阳似火,室内春风化雨。飞翔的思绪,沙沙的纸声,一篇篇锦绣文章在我们手上应运而生。《举红旗的人》《海阔志壮》《海子牛》《防腐的战斗》《妇女征服“海龙王”》等一篇篇报告文学脱颖而出。
两个月后,20多篇报告文学经过打印汇编成集。当我们手捧这部近20万字的书稿,心中可谓百感交集,又喜又忧。喜的是,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子、小姑娘,居然能著书立说了!忧的是,还没有想出一个好的书名,宣传部审查下来能不能通过,会不会有大的修改?
两天后的一个中午,风雨交加。陈馆长刚从县委宣传部回来,脚还没有跨进门槛,就通知大家:“紧急集合!”
我们似乎有些不祥之感,齐刷刷地奔向前院办公室。
望着陈馆长脸上的水珠,看着他被雨水淋湿的衣襟,室内静得出奇。
他环视了大家一眼,压制着内心的喜悦,平静地说:“我去县委的时候,撑着油布雨伞,顶着东风细雨,呼呼而行,走在那条S型林荫道上,边走边想,边想边走,打了几个趔趄,突然脑中火花一闪,灵感乍现——想出了我们的书名——东风满帆,大家说好不好?”
话音落定,一阵沉默之后,响起了热烈的掌声。
我忐忑的心放下了,也跟着大伙使劲地鼓起掌来。
“这名字有时代感!”
“这名字有动态感,像船在行!”
“这名字有渔村特色,像报告文学!”
陈馆长摆摆手,接着说:“张昆部长也同意用这个书名,我们大家又一致赞成。看来,这事就算决定了!”
又一阵掌声,还有小伙子吹起了口哨。全馆都被惊动了,连后院美术班的学员也来了不少。
“东风满帆”,这个响亮的书名,尤其是里面一篇篇充满渔村气息、反映渔民艰苦奋斗勇闯未来的文章,打动了出版社的芳心。后来,我们又根据出版社的意见,经过两个多月的字斟句酌,反复推敲,终于在年5月由江苏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。美术创作班的学员还画了插图。这样一部由第三届文艺创作学习班创作的成果,虽然文笔有些稚嫩,还难免打上当时的时代印记,但她可是江苏省“文革”以后公开出版发行的第一部报告文学集!
《东风满帆》创作结束以后,又按照成例,将我们几位骨干留下来参加年春第四期文艺创作学习班,和汤夕华、管海琴、顾洛及部队的余继堂、如东县中的语文老师顾启等新学员一起创作编印了纪念毛主席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发表30周年征文集《延水奔流》。诗人冯新民的处女作《考罱》、古坝公社插队知青严清的成名佳篇《碧竹红心》(后发表于上海《解放日报》)、余继堂的诗歌《灯光》(后发表于《人民前线》)、大教授顾启(后来调至南通师专任教)的新诗《帐篷春潮》和本人的散文《送粮》等都在这本集子里登台亮相。
时间虽然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,但在如东文化馆发生的那些事情依然记忆犹新,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。如东县文化馆文艺创作学习班,生动活泼,学用结合,培源固本,益人心智。它不是刻板的课堂,更不是空洞的说教。它汲取了古代书院授业的精华,又以延安抗大办学方式为楷模,成了培养文艺新人的“鲁艺”。不信?你数数看,在省市县的文坛上,在文艺报纸书刊的掌门人乃至省部级的文艺高官中,难道少了从“如东文艺创作学习班”走出来的“黉门秀士”?
东风劲吹。如东文艺创作学习班,我们启航的港湾,是你,扯起我们生命的风帆,让我们勇敢地驶向更为广阔的海洋……
作者简介:
肖正德,曾插队如东东凌,回城后曾任南通市档案馆副馆长、研究馆员、助理调研员等职。曾受聘担任《中国档案》杂志、《中国档案报》特约记者,撰写、发表文章余篇,逾百万字;与人合著(编)《档案利用工作基础》《张謇所创企事业概览》等十多种图书;主编出版《大生集团档案资料选编》丛书,余万字;著有《用心发现——肖正德档案文选》一书。现受聘担任张謇研究中心主办的“张謇研究”网站主编。